第057章 悲與喜

　　王買沒有什麽變化，只是看上去有些憔悴。
　　和從前相比，眉宇間少了份稚氣，多了些成熟和穩重。身穿黑色襜褕，外罩壹件敞襟大袍。手中壹桿鐵戟蛇矛，橫在胸前，傲然而立，令人不由得為之卻步……
　　“阿福！”
　　王買看清楚了曹朋，也不由得發出壹聲驚呼，臉上頓時露出狂喜表情。
　　“茂伯，茂伯……這是自己人，是自己人！”
　　誰也沒有留意到，皓首老人在典韋闖進來的那壹刻，腳步向前輕輕滑動了壹下，身子微微壹弓。也許是他本來就顯得有些佝僂，所以包括典韋在內，也沒有覺察到他的異狀。直到王買喊出來，大家才留意到了這位老人。不過這時候，老人已恢復先前那壹副半死不活的模樣。
　　曹朋心裏，湧動狂喜。
　　他從門階上跳下來，快走幾步，卻見王買突然扭頭，往大廳裏跑去。
　　“虎頭哥……”
　　沒等曹朋說完，就聽王買大聲喊道：“姐夫，姐夫……阿福回來了！我就知道，他壹定會回來！”
　　又是壹個寒蟬！
　　曹朋竟呆楞在原地。
　　姐夫？
　　王買是獨子！如果說他有姐姐的話，就是曹楠。
　　姐夫，難道是鄧稷……他，也沒有死嗎？
　　不過轉念壹想，曹朋又覺得很正常。王買活著，依著他那倔強的性子，壹定會保護鄧稷周全。
　　正思量間，就見王買攙扶著壹個面色蒼白的青年人，從大廳裏走出。
　　他看上去很虛弱，衣著略顯單薄。壹身青衫，令他看上去頗有儒雅之氣，只是臉上沒有半點血色，白的有些嚇人。
　　“姐夫！”
　　“鄧節從！”
　　曹朋和魏延同時喊出聲來。
　　魏延更是壹臉駭然之色，那眼中突然騰起壹抹希翼光彩。
　　鄧稷沒有死，他那些老兄弟，義陽武卒……
　　曹朋三步並作兩步，沖到了鄧稷的身前，伸出雙手，壹把攫住鄧稷的手臂。可就是這壹抓，他壹下子就覺察到了不對勁。鄧稷的壹個袖子，竟是空蕩蕩，壹只手臂，卻不見了蹤影。
　　“姐夫，妳的胳膊！”
　　鄧稷沒有回答曹朋的問題，伸出另壹只手，輕輕揉了揉曹朋的腦袋，“阿福，既然逃出去了，為什麽還要回來？”
　　“我……”
　　心中湧動的那股暖意，讓曹朋鼻子壹酸，差點就流出眼淚。
　　“姐夫，事因我而起，我若不回來，與禽獸何異？”
　　“可妳回來了，也……”
　　鄧稷話未說完，卻被魏延突然上前打斷。
　　只見他壹臉希翼，緊張問道：“鄧節從……”
　　“魏屯將，妳沒事吧。”
　　“我沒事兒……我就是想問壹下，老唐，就是唐吉他們，如今怎樣了？”
　　鄧稷神情壹黯，魏延這心，呼的壹下子沈了下去。
　　“當晚夕陽聚大亂，我被人砍去壹臂，昏迷過去。幸得虎頭拼死將我搶救出來，我這才……聽虎頭說，當時整個營地都亂了，甚至還有許多義陽武卒，也參與其中。唐都伯死守武卒大纛，讓虎頭帶著我離去，他在後面掩護……依著當時的狀況，唐都伯他……兇多吉少！”
　　人世間，最可悲的事情，莫過於當妳已經死心的時候，卻突然來了希望。
　　然而不等那希望變成現實，就破滅無蹤……魏延聞聽，頓時呆立不動，整個人好像傻了壹樣。
　　關於義陽武卒的事情，典韋和夏侯蘭在路上，也都聽說了。
　　見此情形，典韋上前壹步，摟著魏延的肩膀，用力緊了緊，“文長，休要效仿那小兒女之狀。義陽武卒之仇，妳我早晚必報。待咱們回去之後，重整旗鼓。他日馬踏荊襄，我定把那奸詐小兒送到妳的面前，任由妳千刀萬剮……振作壹點，別讓人看扁了，笑話咱爺們兒！”
　　魏延咬著牙，仰天深吸壹口氣。
　　“典大哥，我沒事了！”
　　“大丈夫提得起，放得下，有多少恨咱們埋在心裏，終有壹日，可以報償。”
　　“嗯！”
　　魏延用力的點了點頭。
　　鄧稷這時候，也註意到了典韋和夏侯蘭兩人的存在。
　　他連忙說：“阿福，快請大家進屋裏說話……茂伯，煩勞您了，把那車馬趕進馬廄裏吧。”
　　皓首老人笑了笑，枯瘦的面皮抽動，給人壹種古怪的感受。
　　但見他，顫巍巍，慢騰騰向大門外走去。鄧稷在曹朋的攙扶下，請眾人走進大廳。
　　這桃園客廳的擺設很簡單，幾張坐榻，正中央是壹副半高的床榻。鄧稷肅手，請眾人落座。
　　“阿福，這幾位好朋友是……”
　　不等曹朋開口，典韋呼的起身，壹拱手道：“鄧節從，久仰大名。我叫典韋，阿福是我的救命恩人。”
　　“在下，夏侯蘭！”
　　鄧稷壹怔，“典韋？”
　　古之惡來，名揚天下。
　　也許很多平民百姓不知道典韋何人，但鄧稷久為胥吏，過往公文大都需經過他的手處理，知道典韋的名字，倒也不算稀奇。誰讓典韋的名聲響亮，濮陽壹戰天下聞名，又出任曹操宿衛，公文中提到他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。只是，鄧稷壹下子，沒能把典韋和惡來聯系壹處。
　　畢竟典韋是曹操的愛將，而曹朋……
　　不過曹朋壹見典韋自報家門，也明白不好隱瞞。
　　“就是曹公帳下，武猛校尉！”
　　“啊？”
　　鄧稷倏地瞪大眼睛，盯著典韋看了半晌，蒼白如紙的面膛上，顯出壹抹笑意，“原來是典校尉當面。我家阿福這些日子，定然麻煩不少……恕鄧稷身體不適，不能大禮感激，見諒！”
　　典韋說：“鄧叔孫何必這樣客氣？阿福確是我救命恩人，這些日子倒是拖他照顧，典某才能幸免壹死。我常聽文長和阿福提起妳，今日壹見，果然非凡。咱們自己人，莫再客套了。”
　　鄧稷扭頭看了曹朋壹眼，見曹朋點了點頭。
　　“姐夫，妳怎麽會在這裏，妳這胳膊，是那個混蛋砍的？”
　　“那個混蛋，已成了虎頭槍下亡魂。”
　　鄧稷說著，輕輕咳嗽了兩聲。
　　而後擡起頭，對魏延說：“未能救出唐都伯，還累他……鄧叔孫，實在是愧對魏屯將。”
　　魏延苦澀壹笑，“叔孫，都什麽時候了，妳還這般客氣。我如今已不是什麽魏屯將，義陽武卒也不復存在。妳若是看得起我，就叫我壹聲文長。論年紀，妳比我大，直呼我名字也行，但還請莫再提及屯將二字。說起來，我還要謝謝妳兄弟，那日若非阿福，我已早死……”
　　雙方把當日發生的事情，詳細的說了壹遍，不由得都是壹陣唏噓。
　　“若不是我心軟，讓馬玉那些人加入，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。當時阿福還怪我心慈手軟，我卻覺得他有些過於嚴厲。可現在看起來，阿福果然沒說錯，我還真是那愚蠢的農夫！”
　　說罷，鄧稷輕輕搖頭。
　　“叔孫，這事情怪不得妳。就算妳當時不求情，那馬玉沒有混進來，也會有張玉、李玉、王玉……也是我太過相信魏平，不成想他利令智昏，竟與外人勾結，謀害自家兄弟。錯非阿福兄弟殺了他，若落在我手中，必將其千刀萬剮，否則難消我心頭之恨。”魏延說著，不禁咬牙切齒。
　　“姐夫，妳們怎麽會在這裏？”
　　“這說起來，可就話長了……”鄧稷看了壹眼曹朋，僅存的壹只手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“多虧了虎頭，如果不是他，我現在已屍骨無存。”
　　“虎頭哥……”
　　王買壹把攔住了曹朋，“阿福，休要說那些生分的話，妳不是說過，壹世人兩兄弟，咱們是兄弟，我只是盡我本份而已。那天我帶著姐夫從營地殺出，狂奔壹夜，大黑也累死路旁。幸虧遇到了仲景先生，救了姐夫的性命。如若不然，我這壹輩子，都沒有臉再去見妳……”
　　“仲景先生？”
　　“就是張機張太守啊！”王買輕聲道：“這桃園就是張先生的居所，他得知我和姐夫的身份之後，便把我們安排在了這裏。”
　　“如此說來，妳們沒有回家？”
　　王買神情壹黯，搖搖頭，沒有說話。
　　曹朋心裏，頓時生出不祥之兆。
　　他壹把攫住王買的胳膊，“虎頭哥，家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？”
　　“阿福！”
　　壹旁鄧稷開口，擺擺手，示意曹朋冷靜下來。曹朋這時候，心思都亂了，腦袋裏亂哄哄的，快變成了壹鍋粥。他深吸壹口氣，在鄧稷身旁坐下，努力平穩心緒，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。
　　“我們在這裏安置下來後，虎頭曾試圖過河去聯系爹娘和妳姐姐。不成想，在路上被鄧範攔住，說咱家附近，有很多陌生人遊蕩。鄧才又回來了，還接替了我佐史之職，監視家中。”
　　“啊！”
　　“前日，鄧範傳來消息，說蒯縣令帶人，抓走了爹娘，還有妳姐姐。如今被關在棘陽大牢。”
　　曹朋瘦削的身子，劇烈的顫抖著。
　　牙齒，咬破了嘴唇，鮮血順著嘴角流出，而他卻好像全無覺察。
　　“阿福，之前我正和姐夫商議，闖棘陽大牢，迎接叔父嬸嬸和姐姐呢……”
　　剎那間，曹朋明白了鄧稷先前那句話的含意。
　　父母妻子被抓，鄧稷也不想獨活。他已決意闖大牢，哪怕是死，也要和家人死在壹起。然則曹朋若沒有回來，還能保住曹家壹條血脈。可他現在回來了……和送死又有什麽區別？
　　怪不得，姐夫說我不該回來！
　　壹股熱血，直沖頭頂。
　　內腑氣血振蕩，渾身好像被烈焰焚燒。
　　曹朋忽然起身，握緊了拳頭，仰天壹聲歷嘯。
　　“黃射，我與妳誓不兩立！”